[顾昭]流觞


雨。夜。
点点昏光。

衣衫透湿,晕成了深冷的藏蓝色,寒凉透骨。
青年匆匆躲进有着点点光源的破庙,随手撩开额前被雨水打湿的碎发,一抬眼却看见火堆边已坐了一位青衫书生。
“有扰兄台。”温文有礼地一抱拳。
青衫宽袖,书生停下手中拨弄着火堆的木条,“相请不如偶遇。”抬起头来笑笑,半侧首中,风华无限。
青年黑白分明的清俊眸子定了一下,随即也报以温润的笑容。
二人并肩而坐。

嗤——嗤——
褪下的蓝衫在火旁烘烤着。火苗不时夹杂着几声微弱的爆鸣。

“好一方雅玉。”书生目光望向青年系于腰间的一件物事——和田美玉,美玉无瑕。倒是与他朴素的着装不甚相符。
抬眼所见,通体净白,平日被蓝衫掩于其下岂不可惜?
青年整理衣着的手顿了一下,“是一位故人的……遗物。”
噢……他点点头,卷发微动。
那真是一方好玉,世上难求,不过,也只有眼前这人才戴得上吧?旁人只怕还浊了这玉的灵气。

“真是一把好剑!”青年也赞道。书生的手边亦摆了一把宝剑。
尚未出鞘,凛冽逼人,不知怎样的侠士才配得上如此好剑?
书生轻笑一下,“给一位旧友的贺礼。”
“想必是位武艺高强的大侠。”他真心赞叹,眸正神清。
“大侠?”书生想了想,然后无声地顿首,“的确。”
半晌,他又摊摊手补充,“不过武艺比不上阁下就是。”他是怎样的玲珑心思,又岂会看不出旁边人的绝顶武功?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眼青年不离手边的长剑。
青年的剑也是一柄好剑,只怕还是上古的宝器。剑如其人,人似其剑,内敛,渊深。
人剑双绝。
青年倒也没有多说什么,淡淡一笑。似剑,似玉?

微弱的火,嗤嗤燃着。两个人,不时对上几句,悠然恣意。
庙外,雨冷,夜浓。


脚步声,肃杀,伴着不容错失的血腥气。
已经重新换上蓝衫的青年反射性地抓起长剑,“切莫连累了兄台,就此告辞!”
“不可不可,”卷发轻摆,书生似模似样地摇着一根手指——骨节修美,浅浅的一道伤疤,瑕不掩瑜。他轻轻挑起单侧的眉头,“后有追兵,前有埋伏。”
蓝衫一顿,握剑的手更紧了几分。那更是一只好看的手,修长笔直,恰似其人。
“不妨听我一言。”书生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清亮眸子,心下却突然一懔——怪了,行走江湖坏事做尽如今倒骇个什么了?
青年只是信任地望着他而已。
“开门揖盗,按兵不动。”他说。然后自省:一身血债未清,如今还趟这什么浑水!

“他们已经走了。”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
两个人谁也不是心思粗浅泛泛之辈,说是走了,就应该真的是走了。
换句话说,这里已经安全了。至少,现在是。
松开揽着蓝衫的手,书生笑了一下,“抱歉。”
伴着温热与氲气,牵缠的青丝与卷发竟勾连出一许暧昧。
淡淡的一丝,却不容忽视。
青年忙跳出过于窄小的躲藏之处,稍显尴尬。他刚才甚至嗅到了对方身上的一缕药香。
紧跟而出的人有趣地打量他,觉着这人的反应着实有意思,单纯却不坦率,叫人忍不住想再逗弄一二。回想刚刚情非得已抱住他的那一刹、那双一下子睁大的眼睛,更是觉得有趣得紧。
青年看着书生似笑非笑瞅着自己的表情有些无奈,他当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种表情他曾经见多了,就好像——
里衣上系的那方白玉突然炽烫起来,硬生生把他从这有些缥缈的微妙中拖拽出来。
书生见他神情突然一变不禁皱皱眉,怎么这么快又板回脸了?无趣……他兀自耸了耸肩,小小失望。



纷乱的脚步声,与之前的迥然不同,毫无章法,喊杀震天。
天方蒙亮。
“这次是来找我的。”书生说,不甚在意。
昨夜的雨掩藏了赶路的行迹,掩藏了二人的气息,浓重的夜更是包容了他们的身影,所以废弃的破庙可以是完美的藏身之所。
而现在,天正明,而雨已霁。
“终是难免一战。”青年叹气,握上了剑柄,蓄势待发。
书生诧异地看向他:他一身牵累又何必管自己的闲事?一面之缘而已。
又是因为备受标榜的侠义?
好一位大侠!
这让他皱眉,不无嘲讽。
青年的眼睛明明白白写着他悲天悯人的胸怀,拔剑一战,绝非他所愿。
可是,坚定的目光,同样写着义无反顾。
书生一愣。好吧,且看你侠义如何两全?

长剑,噌地拔出,轻灵,漂亮。
剑走游龙,果然如书生所料,武艺卓群。
这样的快剑,这样的利剑,这样精妙的剑法,本可在瞬间解决一干乌合之众,为何却久久恋战,周旋其中进退两难?
——雪亮的剑峰,滴血不染。

倒是书生的独门兵器,破空,夺命!
谁能抵挡得了如此破罡利器?更不用说他右手上随意夺来的三尺青锋!
浓重的血腥味。
他看到青年看向自己这边,眉头紧锁。
青衫翻飞,一侧嘴角扬起:现在知道自己救的是什么人了?倒看你是舍侠还是弃义!

青年倒没有说什么,除了微蹙的眉头,没什么表情的脸看不出他的想法。
依旧只是固执地用剑背搁开敌人。
这种打法非常费力,他的额头已经渐渐渗出了汗水。

噌的一道白光——
冷剑,快、狠、利。狠狠地向青年劈去!
书生眉头皱了一下。青袖一甩。
铛的一声——!
冷剑撞上了破空的利器。
还没来得及再次自省,书生倒吸一口冷气——一把利剑狠狠地划上了他的背。
反手一剑刺向趁着空当偷袭自己的人,书生踉跄了两步——这一剑着实厉害,他伤得很重,伤口迅速的失血让他脚步不稳,双手也有些无力。眼前有些恍惚了。
他倒没有感觉特别的疼痛,只是兀自想着——
奇怪。杀人无数,什么时候也生出恻隐之心来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
今天恐怕在劫难逃了,也罢,一条命赔他们那们多人也算值了……只不过,没想到众人口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今天竟为救人而死——
果然人一做出反常的举动就是大限将至。
……
——这是?!!
几乎只是一瞬间,蓝色的身影不知用怎样的盖世轻功跃到他的身边,将他的一只手搭在肩上。
“走——!”
“哪里跑!!”同时,刚刚被他刺了一剑的人几乎是用起自己毕生的掌力最后一搏——
嘭——!
书生费力地睁了睁眼,却在看清的一刹那愣住了。
青年紧抿着嘴,像是闷咳一声,没有说什么,脸上有着淡淡的哀痛与歉疚。
他喉头的微小滑动没有逃过书生的眼睛——恐怕他强咽下去的不只是咳嗽。
为什么?
他明明可以不救自己或是一剑杀了那个出剑的人。
何苦让自己受伤?
而他的脸上还有着微微自责。
真是好一位大侠啊……
书生轻笑。
一个点地,青衫与蓝衫相携而去。


草屋中,堪堪躲过追杀的二人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
“这点伤还要不了我的命。”书生说。本想无所谓地耸耸肩,但刚一动,被牵引的后背就疼得让他眼前发黑。
“伤口很深,没有一两个月是好不了的,十天之内最好都不要乱动。”青年皱着眉,谨慎地为眼前狰狞的伤口清理。
很长很深的一道剑伤,从右侧肩胛骨一直划到左腰上方。青年觉得自己触到伤口的手尖也疼痛起来。
“我衣服里有药。”书生又说,还是一脸的悠哉,可额头微微的冷汗却是骗不了人的。
青年翻出止血药,仔细地帮他敷上,眉头这才舒展了一点——不断涌出的血慢慢止住了。
其实书生这时也很庆幸自己有随身带些常用药的习惯。这药今天正好救了他的命。
奇怪的是,明明他之前还对生死不甚看重,可此时此地,竟是十二万分的不想死了。

“你的伤呢,不要紧吧?”书生穿回衣服后问。
正在收拾出一个床铺的青年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想让他放心的微笑,“没什么大碍,稍后我自行调息就好。”
些许赧然?
勾起一侧嘴角,书生精光流转的眼睛神采异常,久违的真正愉悦。

“你是觉得今天我是因为救你才受的伤所以愧疚?”
青年的眼睛低垂,“不止如此。”转过身打点换下的血衣,“如果之前不是为了帮我,也不会耽搁了你的行程,也就不会被那帮人追上,这场血仗……”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衣物,“或许就可以避免了。”
书生看着蓝色的背影,无声地蹙了一会儿眉头,突然竟脱口而出:“我问你,如果彼方是侠,此方有义,你会如何取舍?”无意识的冲动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没有回答。其实心里也隐隐约约猜到他的答案。
“我……”半晌,青年坦白地转过身来,“无法取舍。”
书生笑了,知道这正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看着那人身上的伤,怎能不明白他的“取”与“舍”。

傍晚入夜,二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小坛烧酒轻轻小酌着。
并不是什么好酒,平常人家自己酿的没准也要比这强些。两盏黄汤而已。
二人也都不是贪杯之人,只是刚巧临时起了性儿,也就借着这微薄酒力驱驱这荒凉天地的寒气。
“大侠应该让他的朋友为了正义而死吗?”三两杯下肚,到底也是黄汤苦酒,竟有些醺醺然了。
被问到的人半阖着眼摇摇头,“侠者为国为民,终究也是为的黎明百姓,又怎会让无辜的人枉送性命。”黑白分明的眸子有些氤氲,就知道这也算得上想都没想的真言了。
没想到这困扰了不少人事的疑惑就这样被人酒后随意道了出来。回答有时竟比疑问更加简单。
书生一怔,然后一笑,没置可否。
随手又为自己将杯子填满,擒着酒杯似笑非笑,“我曾经有一位深爱的妻子,我爱她就像爱另一半的自己……”他的目光聚在杯中点点涟漪的清酒上,好像怀念什么又好像就只是那么看着,片刻才继续说道:“我现在才终于明白,如果不是从小的际遇不同,我们或许会很像,同样的执著。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说我是个疯子,其实,她的固执又哪里输给我了。”
他看向青年,哼笑出声。对方的目光关心却不逾礼。
于是他又看回手中的酒杯,慢慢举起来,转动着品玩,好像那是一盏九玉连环杯似的,“她曾说过,我自小爱慕英雄豪杰……”突然,他把酒杯一下子落到桌上,抬起头来对着青年一笑,杯中的酒甚至就这么溅出来几滴,晶莹点点。
“她曾经邂逅一位人人称赞的大侠,”他说,“而后来我也遇到了一位英雄气概的大侠,”他笑,“可她当年嫁给了我,”他又摇摇头,“而我后来害死了他太多的朋友。”
“……可是你要赠剑的大侠?”
他抿了口酒,微微顿首,不知道是回答还是在品酒。“是我一位旧友,我了解他,他了解我,但他却不是我所寄望的人。”他耸肩,喝干杯里最后一口酒,长吁一口——“这样的人,知音足矣。”
一口入腹,好不痛快!
“我曾跟自己说过,如果有朝一日碰到一位真正的英雄侠士……”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醉了。
青年听不清,“什么?”
愣了一下。
“不,”书生回过神来,“没什么。”他说。
青年也就没再追问。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追思无意。
“那么你呢?”不知道是醉了,还是难得高兴,他好像话多起来,“玉的主人是何方雅士?”
“雅士?”青年忍不住笑出了声,不知想起了什么。半晌才说:“更是一位义士,仗剑江湖,快意恩仇……”
书生微微点头,眉头却好像蹙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使然。
“是我的一位知己。”青年说。
书生看到他眼中的悠远,轻轻吟道:“昨日之日……”
青年怔了一下,然后微笑,“是啊,都过去了。”
坛子里的酒已经见了底,他为二人各自添上最后的一杯,“但是没有昨日的我亦不会有今日的我,比起虚无缥缈的未来,过去的才是现实。”
是这样吗?
书生疑惑。
但还来不及细想,两人就不知是谁先睡了过去。




三个月后。


“是你!”远远看见熟悉的身影,一道笑容爬上青年的嘴边。
“久违了。”照旧一袭青衫的书生走过来笑着抱拳,觉得眼前的人好像更加清瘦了几分,脸色倒还过得去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被一身红衣映的。
两个人肩并肩走着,随意而自在。
“之前我还担心你会再遇上危险,现在也就放心了,伤可都好了?”他问。
“没什么大碍了。”书生说,“当日我不辞而别,是去找寻一个答案。”
青年不解地看向他。
书生回望他一眼又看向前方,“你轻而易举地为我解决了一个疑惑,却带给我更加恼人的一个。”
青年皱眉,完全想不起这回事。
书生轻声笑了,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道:“你可知道什么是流觞之礼?”
青年想了一下,说:“人们在农历三月上巳日聚于弯曲的水渠旁,于上游将酒杯置下,杯随水流,流于面前者,取杯尽饮,是为流觞。”虽然有些纳闷书生的用意,但他愿意等对方自己慢慢地叙说。
“不错。”书生点头,像讲故事一样说道:“前几日我无意中到了一处桃源乡境就正好遇上一次,那里的人热情相邀,我也就参与其中了。当时我看着水中美酒随波流逝,一盏从我面前顺流飘去,突然觉得流水无情,过去的东西就是过去了,而我竟怎么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一杯酒……我当时大概是这样想。”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又吐出,“有的人感秋,有的人伤春,我想好比如果是你就一定会想着:每一盏酒都循上游而来,没有上游的漂泊便没有手中的美酒……诸如此类。”
青年没有否认,两个人继续走着。
“随后不久又有酒盏漂了过来,旁边的人看我半天也喝不到一盏就替我着急起来。”书生讲到这里停了下来,转头看着青年,四目交接——“这有什么难的,既然正好到了面前,就只要顺应着拾起来就好了——那人当时这样跟我说。”
青年的眼中有什么动了一动,半晌,他慢慢笑了,“而这解答了你的疑虑?”
书生也笑了,看着周围街上的人往来匆匆,或者擦身而过,或者相遇相识,偶尔有熟人碰见了也就并肩同行,就像他们这样。
“是啊。”他说,笑容更深,“境遇无常,心随所安。”



—终—



后记

……
……
……
……我不知道说什么-_-
……
……好吧,只有一句……
如果我写完这个东西而没有遭报应的话我就去写House&HP&CSI的综合同人(一口气)。
……
啊,还有,如果真有人看了这篇的话,真的是太感谢了!!(会有人看吗XD)

2007.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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