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士

第一部 水石清华


虽复崇门八袭,高城万雉,
莫不蓄壤开泉,仿佛林则,
岩壑闲远,
水石清华。




傍晚时分,天已近黑。
肃萧之中一点昏黄灯光闪烁,酒旗飘扬依稀可辨,隐隐似有喧沸人声传来……
酒馆虽小得连招牌名号也未设,但此处,却是近郊深秋里唯一一点人气。
店外天寒荒芜,店内倒也行客遍布,热浪混浊。往来停驻多是武林人氏,虽不落三教九流,却也草莽气颇重。此时酒客们正三俩一群谈扯最近武林上的闲事。
蓦地只听一个声音提高道:“说起原先武林,那可是三分鼎,可自打那东青岛消匿之后,如今可只剩这典苍、无极相争不下,势如水火,而这二派本就一触即发……”说话这人约摸年近半百,双手互揣,背甚至有些佝偻,举止缩瑟,模样随处可见,全然一幅不见经传的小卒模样。
“去去去,这谁不知道的事还敢拿来说!”一句未完便被周围人唏嘘打断。
那老叟却未见赧然,嘿嘿一笑,倒更提高了声量:“可如今慕家的事可给了典苍一个正式宣战的好机会!” 
一语既出果然激起四座惊诧,全场哗然,追问接踵而至:“慕家?可是城西的慕家?慕家怎么了?”
见众人聚精于自己身上,他倒有几分小人得志的张狂,环视一扫,才正声道:“慕家的慕阳慕少爷于前日无端失踪!”大有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气势。

城西慕家,江南慕家,与江北沈家并称武林两大世家。
武林自古属赫连家统帅之下,现又有:
两大派——无极门、典苍派;
两大家——江南慕家与江北沈家;
另外还有单独一脉——祁连深山齐霄宫,虽闭山不出,也未为害武林,但人人惧而避之避而走之……或许可称之为——“邪教”。
而慕家的慕阳少爷,先父早逝,十六当家,如今已整整六年。且不说其他,单是那全不愧其父当年“武林第一美男子”称号、叫天下多一半姑娘失了芳心的模样,就足以叫各家每逢他的事都多抻长了点耳朵。所以他武功虽算不上顶级,人倒是十足的出彩——尽管他本人不喜俗事深居简出。

所以那貌不惊人的老叟夫一言出,四周便是惊嘘不断。
“那、又怎么会扯上无典二派的纷争?”又有人继续问。
“只因典苍派的头号大弟子卓远卓爷与慕家素来交好,这惹上了慕家,就是惹上了卓爷,惹上了卓爷就等于惹上了典苍派,而这惹事之方就被怀疑是……”他眯着眼睛摇头晃脑。
“是无极门?”有人接口猜道。
“没·错!”语罢眼睁,这才发现他倒是有一双精亮的眼睛,灵光流转,与那苍老落遢的皮相颇不相符。
众人立刻炸开了锅,交头议论起来,店里一时间喧杂不已。
唯独角落中一抹素色人影,听闻这话只淡淡放下手中犹余半盏的竹叶青,在桌上放下几两碎银,默默起身走出酒馆。
喧嚣的酒馆谁也没有注意这平凡的身影。唯独说话那人待到他转身,才放肆先前一直只用眼角默默留意的目光,正视他的背影,心中默道——难道是他?
随后也悄悄跟了出去。

“兄台且慢!”在马厩寻到了前面的身影,那老叟扬起干枯糙老的手,“天黑夜寒,兄台何苦深夜赶路,稍事歇息一晚岂不更好?不知兄台这是要急着赶往何处何地?”二人素昧平生,这人却如此多管,料是一般人就算颇具修养也定要拂袖而去。
可前面的人却只收回正在解缰绳的手,回过身来,抱了抱拳:“多谢兄台美意,在下要事在身,又相距不远,这就告辞了。”
这才有机会正式打量他——一身月青长衫,在秋风中略显单薄,却是十分儒雅;面貌很是寻常,却目光容和,略带含笑,温文而有礼。
那老叟却越发进尺,更加追问起来:“相距不远……你可是正要回这城西的慕家?”
长衫人一双温和的眸子看向对方,默默的不动声色,看不出半点心思;对方却毫不避讳的回望,目光中是全然的探查。
最后,那长衫人低垂了眼睫,耸耸肩:“御影流的情报果真无所不到。沈公子的洞察力也实在叫人佩服!”说罢又抬头重新看向对方,嘴角勾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那人见被识破,也只得拱手笑笑:“彼此彼此了,慕家的表少爷,江适清,江先生!”略略一顿,精厉的目光直直盯住对方,“听闻江先生消匿两年,行踪无人得知,此时重返……可是为那消息而来?”这自然指的是慕阳少爷无端失踪一事。
在如此的目光下,江适清却只是微一点头:“在下正是为求证而回,此事于我,自是在份内。”语气如平。
略一挑眉,沈公子半转了身,悠闲闲地问:“那江先生也认为此事是无极门的作为?”此时他故意收敛的精芒毫无遮掩的绽露出来,确是不同于刚才酒馆里的污庶之众,自有一股灵气,看来也是城府颇深、不乏算计。
江适清眉头微蹙,似是低忖了一下:“我认为……并非!”语速虽缓语气却颇为确定。
对方听罢垂首一笑,转过身来注视着江适清:“如若与江先生为敌,相信那是比起与典苍派为敌更叫无极门不愿的事了。”目光中似是有些什么在闪动,但又马上被垂眸掩去,“在下还有一事斗胆请教——不知江先生是如何识破在下身份?”
对方却只是略微笑笑:“好说,阳的消息乃一朋友远托于我,普天之下知之者不足指数,而且……相信全部都是御影流的人!只是御影流素不许其门人随便将消息外泄,故阁下应不是,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略微停顿了一下,含笑的目光看着对方意有所指,“况且……沈公子虽易容老叟,但精动的目光以及行事的率性,却也是掩埋不去的。”
知他暗指自己全不吝御影流规矩,将此等重要消息随意散播,沈公子也只得低头哂笑,暗自低喃:“江适清果然是江适清……”抬首抱拳,郑重道,“好,江先生,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请了!”对方回礼,各自别过。

别过之后江适清便策马向慕家而去。只消须臾,便已到了。
“框框”两声叩门,府门应声而开,门房一见来人,先是愣了愣,随即大喜过望:“表少爷!表少爷您回来了!”转身即向府中高喊,“表少爷回来啦、表少爷回来啦!”
老管家闻声奔出,嘴中叫着:“表少爷回来了?”冲出花厅,一眼看到院中站立的月青人影便马上上前握住来人的手,“表少爷、真是表少爷,您可回来了,您、您……您这两年都上哪了,可把我们给急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着说着竟似有呜呜哽咽之声。
被众人包围的人并未回答,只是微微笑着,心底却由衷地涌起一股暖意。

随后在厅中坐定。马上细细询问了这几日的事。
“前先无极门的人确实来过,只说是来拜会,当时卓爷也在,可才说了没两句就说要欣赏墨宝,和少爷到书房去了,连卓爷也没叫跟去。之后少爷见天色晚了,便请他们住下,第二天他们走后,少爷就也不见了。”老管家把经过说了一遍。
听在耳中,坐在椅上的人不禁微微蹙眉,听罢抬首:“他们走的时候,阳可跟去送了?”
老管家据实以答:“那倒没有,说是已经向少爷请了辞,他们是自己走的,少爷没跟出来,我送出门后想再到内院找少爷,就发现少爷不见了。”心中却是十分奇怪表少爷为何有此一问。
“那看来阳很有可能从前日傍晚便已失踪了……”微蹙眉头江适清喃喃道。
“啊!是这样……”
“您可还记得来的都有谁?”
“来的是无极门的艾公子,还有位小公子随着,说是沈家的少爷,叫……”
于是挑眉:“沈逸宸沈公子?”
“对、就是这个名!”
——果然!

江南慕家有慕阳慕少爷,江北沈家也有沈逸宸沈公子。
沈公子年少好事,一来二去自是与专司情报的御影流混个透熟;
沈公子行事不爱循规蹈矩,多番接触与无极门的奇才艾公子志趣相投倒也在情理之中。
无极门的艾公子,双十入门,短短数年便解决门内纷争,现下掌管无极门日常各项事务,早已被奉为武林传奇!

此次拜访竟需惊动无极门如此大的人物!而那沈家的独生公子竟也一并登门前来!
两大门派、两大世家,就似幕后有人暗中操控,要将武林搅个天翻地覆,却不知目的为何。一时间只觉千头万绪,竟无半点线索可循。
“啊,对了,卓远是什么时候走的?”江适清又忽然想起来。
“无极门的人还没走卓爷就急急忙忙的赶回典苍去了,说是教里有急事。”
于是心下了然:的确,若不是情非得以,卓远是不会在无极门到府时走开的——他不会放心阳。
“表少爷,这几天可把我们急坏了,您又不在府里,大伙都没了方寸……”老管家自是忧心不已,老人家不懂江湖的暗潮汹涌,只是单纯企盼少爷的平安。
“您放心吧,我明个一早就去无极门,一定会让阳毫发无伤的回来!”适清轻声安慰着,同时后半句也是对自己所说。
“好、好!”答应着,老管家略为安心地笑了,感觉像是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那时少爷深居简出,可以说家里的事都是表少爷一手打点,而全家一直以来都相信表少爷无论什么难题也能解决……但此时看着适清疲顿的样子,心中也由衷地疼惜这位自己眼看着长大的少爷:“您今儿就早点休息吧,您这风尘仆仆的模样,叫人可怎么忍心您一大早又上路……”
一身月青的人却只是淡淡地笑了,温润的目光让老管家欲言又止。

随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两年未曾住人,却是纤尘不染。伺候的小厮说这是少爷吩咐的,还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说他不在的两年是卓爷帮着照应,说他不在这两年大家都看得出少爷想得紧,可少爷却什么也没说。
听着听着,嘴角不觉扬起一抹温和的笑,心底却涌上一阵淡淡的愧疚。
最后那小厮又说,还有卓爷,您不在这两年,他也念叨不是一两回了。说完他便转身退了出去,于是他没看见屋里的人那抹温和的笑意泛起了淡淡苦涩……

※ ※ ※ ※

翌日清晨,北上无极。
老管家送至府外。好不容易将他盼回,却又要马不停蹄地赶赴无极,心中自是不舍,千叮万嘱方才放行。临行前又突然想起:“对了,表少爷,您走这两年何三公子也到处找您呢,急得跟什么似的。您看呆会路过何府是不是进去拜候一声,也算报个平安。”
仍旧一身长衫的人心中暗叫不妙:是了,当初跟叶华走的时候连他也一并瞒了,这次回来若再不负荆请罪,依他那性子,只怕……于是略一颔首,抿了下唇:“好,我就先到何府一趟。”

之后何府的拜会可算是近日来最轻松愉快的事了。 
轻扣何府大门,福管事应声而出,见到来人却是疑惑:“您是?”
“福伯,好久不见了,我来找璟宏。”来人答道,心下哂笑:啊,不过两年而已,自己竟变得认不出了吗?
福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呦,这不是江适清江公子吗?瞧我这老眼昏花!您可别见怪。”毕竟以前常和自家三少爷在一块,福伯倒也还记得。
“怎么会呢,您还记得,就已是晚辈的荣幸了。”男子微笑道,看到这位和蔼的老者依然壮健确令他由衷高兴。
“哈,瞧您说的!来来来,快请进,三少爷就在里头呢,不过江公子您可真是有日子没来了……”

客厅内红衣的少年正与两位哥哥沏茶聊天谈笑风生,听见福管事的通传,循声望来,待望见了他身后的人——
只听“啪”的一声骤响,清脆有如银瓶顿地大珠落盘,好不悦耳动听!
厅中的来客无声惋惜他手中的茶杯——想来价格不菲。可看神情知他还是着紧自己这个朋友的,唇角不禁扬起弧度,拱手打趣:“多日不见,好大的欢迎阵势,在下真是受宠若惊。不过璟宏,就算何家家财万贯也经不起你这么摔呀。”随即又转身向一旁的何家另两位公子行礼,“何大哥、何二哥,真是劳二位破费了。”
大公子何璟旭一身靛蓝锦衣,温和俊雅又不失威仪,德才兼备,微笑颔首;
二公子何璟庭肃来沉稳凝重、气势不凡、深不可测,黑青纱衣又为他更添几分冷峻肃毅,却也略一点头;
这二者确也都是名士贤达、卓尔不凡之人,也无怪自其接手后何家能日进斗金,成为名重一时的商贾首富。
少年终于从呆滞中恢复,明朗的眼中精光流转,先是惊诧,再转为狂喜,后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立马化为愤怒,大吼一声:“江适清!你这个浑蛋!”语罢便向厅中站立之人扑去。
笑容渐趋僵硬,江适清心下发毛——根据经验第一个扑面而来的恐怕是……拳头。
果然料中!险险躲过第一拳——看来璟宏的功夫在这两年里精进不少——无奈只得继续陪笑:“啊,璟宏,有话好说……”
“跟你这种不讲义气抛弃朋友的人没什么好说的!”言未及出,迎面又是第二掌!
武功虽进了脾气却也没变,江适清心中暗叹,想来安抚他需要花费些气力了。
后面的招数果然犹如连雷般强劲不绝,直逼得适清左闪右避,却又真真不敢半点还击,生怕惹他更添怒恼。正在这左右为难之时、狼狈不堪之际——
“小宏,快住手!像什么样子,放开江公子!”何大哥不愧为一家之主,率先出声,威严无比。却可惜无甚作用——他一贯溺弟成性,人尽皆知,这种程度的命令自是不被璟宏放在眼里。
“小宏,不要再闹了。”二哥见大哥心急,及时出手解围,手段也较为有效——直接上前制住三弟。
“放开我!二哥你甭管,我……”何璟宏使劲挣脱,可无奈兄长武艺高深,身形又比其高上近乎三寸,却也无法如意。
一时间僵持不下,二哥无奈,一语中的:“江公子好不容易回来了,你想再把他给打走吗?”
“我……”少年声音哽塞,眼圈一红,竟扑上去紧紧抱住方才还在追打的对象,“适清,你可再也别走了……”

江适清一颤,双手也不禁环住他。心下了然,唇边就不免绽出一丝微笑——近日来第一次真正开怀。
璟宏与他是相识多年的好友,再见自是欢喜。待站定细看:这小子,两年未见如今却已同自己一般高了。逐渐脱离年少青稚的他,变得越发英俊爽朗,谈吐却仍是直率,阳光般灿烂的感觉丝毫未减。
正兀自坐下感慨着,对方的话让他登时糟蹋了一口好茶:“适清,你怎么能跟叶华那个奸诈的小人私奔了呢?要走也得跟我走呀!”
适清哂笑:真是童言无忌,弄得自己也平添几分尴尬。
“咳、咳、咳”何大哥也被呛得够呛,讶异地看向他们。二哥上前帮他轻拍。
“小宏,你——”
“哥,还是让他们单独谈吧。”大哥言犹未出,遂被二哥温柔劝退。一向寡言深沉的二哥只对特定的人温柔。
……
待聊过半晌,红衣的少年似是终于想起什么,突然发问:“适清,你这是要到哪去?”他显然注意到了江适清带在身上的包袱。
“去无极门。”无意隐瞒,江适清略微解释了近日发生的事。
“我跟你去!”对方正是少年义气,马上出口。
默默看了他一眼,江适清轻轻抿了一口茗茶:“不行……”
“为什么!我知道你怕我涉险,但、但、总之我一定要跟你去!”却犹未说完便被生生打断。
于是叹口气放下茶杯:“璟宏,你听我说,我是想让你留在这里帮我照看慕家,如今我和阳都不在府中,我不放心……”
“……”何璟宏疑惑地看着他,“是真的吗?适清你不是在找借口吧?”
江适清转头看向他,直视他的目光,好像一直看到了他的心里,然后微微地笑了笑:“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好!”

待江适清走后,犹自坐在那里把玩着茶杯的少年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迷惑在适清的笑容中,又上了什么当,因为他总是无法拒绝那样的目光,被他笑着一看,就迷糊地什么都答应了。
但江适清是真的走了,北上无极!但当时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之后很久他都没有再回到这里——江南的慕家。

 

目录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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